山大王的禮物/劉漢鼎

第一次見到山大王,是在2014年3月底,當時山大王剛因大腸癌手術完,由外科醫師轉介來安排後續治療。當時我看著外科陳醫師的手術紀錄和病理報告,眉頭不禁皺了起來。原來山大王是因為持續一週的腹痛來掛急診,住院檢查後確認是大腸癌造成腸子阻塞,開刀切除腫瘤時,已經看到腫瘤擴散到腹腔內,確定已經是無法切除乾淨了。外科醫師雖然盡量將腫瘤切除,並將阻塞的腸子接通,無奈腫瘤已侵犯到傷口,使傷口癒合較慢,同時又有傷口感染的現象。我看著山大王壯得像牛一樣的身體,雖然病情嚴重,但評估起來還是有一拚的本錢和機會,於是跟他建議用化學治療搭配標靶藥物,即使無法完全根除腫瘤,但至少讓腫瘤縮小或長慢一點,多爭取1-2年的時間,他也很爽快地答應了。

山大王的治療過程剛開始還相當平順,我幫他選用抑制血管生成的癌思停(Avastin)搭配抗癌妥(Campto)和5FU的標準化療處方,每兩週住院一次接受48小時的靜脈輸注治療。起初都滿順利的,沒有太嚴重的副作用,6次化療下來,癌指數有稍微下降,斷層掃描檢查也看到腫瘤稍微縮小。本來我打算再幫山大王進行同樣6次的化療,希望有機會將腫瘤盡量縮到最小,然而此時發生了一個相當惱人的狀況。山大王開始解黑大便,血紅素也快速下降,嚴重到必須不時安排輸血,不然就整個人虛弱到不行,連日常活動都有困難。原來這是癌思停這個標靶藥物的特別的副作用,雖然它能夠抑制血管生成,讓腫瘤不易增長,讓化療藥劑發揮出更大的抗癌效果,但它也會影響傷口癒合。有時因為一個小小的腸胃潰瘍,也可能演變成腸胃穿孔的嚴重後遺症。胃鏡檢查的結果,山大王的黑便和貧血,的確是腸胃潰瘍所造成,雖然沒有到穿孔的程度,但即使在治療潰瘍藥物的使用下,出血的狀況還是很不容易控制住。這點讓山大王開始有一些動搖,一方面他覺得輸完血他的體力恢復大半,人都好好的,應該可以暫停化療;二方面他可能也覺得擔心繼續化療下去,會不會副作用越來越大。我花了好幾個月的時間和山大王討價還價,我說雖然標靶藥癌思停的副作用太大,我們還是可以只單獨只打化療藥劑,還是可以有一定的效果,而且副作用不會更大。但山大王總是覺得可以先暫停一陣子,怎樣也不願繼續化療。他的後續治療就僵在那裏,無法繼續進行。

雖然我們對後續治療的意見不一致,山大王還是喜歡跟我聊天,門診時還告訴我許多他過去的豐功偉業。他是卑南族人,是初鹿附近部落的首領,個性十分豪爽,而且有強烈的正義感,很愛打抱不平。他本身有木工的專業,從鐵路局退休後,自己在一個叫龍過脈的地方開了一間木工工作室,取名就叫「山大王工作室」,他說這是展現他霸氣的一種方式。他說卑南族以前常和附近其他部族征戰,甚至相互出草,所以卑南族的豐年祭,有相當威武的精神,氣氛非常的肅殺,絕不像其他族那樣和樂融融。山大王也相當重視部落傳統文化的傳承,每年的祭典都親自出馬,擔任籌備工作的重任。他的政治傾向也相當獨特,他告訴我他從國中時就常看黨外雜誌,對於228事件和白色恐怖的受害者都非常同情,他甚至批評卑南族以前的首領太軟弱,太偏向國民黨。這點在原住民中,算是相當另類的。他也很關心弱勢,當他知道族人中有人需要靠資源回收維生,他不但幫他募集回收物資,而且擔心直接送錢會傷人自尊,甚至自掏腰包買回收物資來幫忙。他說他非常感謝陳醫師和我,因為陳醫師是拿刀的外科醫師,他自己做了一把番刀送給他。因為我是內科醫師,他不知道要送我什麼,就邀請我到他的工作室去,只要我搬得動的東西,他都願意送我。每次我聽他眉飛色舞講他精彩的生命歷程,雖然覺得能認識這樣的朋友,與有榮焉,但又不免隱隱擔憂,在停止後續治療的情況下,不知道他的身體還能夠撐多久。當然我根本不敢過去他的工作室,因為收受他的禮物絕對是受之有愧。

不幸的事在2015年1月初發生了,山大王在一次慶典活動中因為搬重物,原本已經癒合的腹部傷口竟然裂開,流出了許多膿血。後來外科陳醫師幫他修補縫合,好不容易讓傷口重新癒合。但此時紙已經包不住火,腫瘤細胞已經悄悄在腹腔內和肝臟裏亂竄,引起腸子沾黏和阻塞,傷口附近也可以看到腫瘤逐漸冒出來。他的胃口越來越差,人也越來越瘦弱,還不時會伴隨一陣陣的腸子絞痛,到後來甚至每兩三天就得跑一趟急診打止痛針。本來我們用嗎啡類的吩坦尼穿皮貼片劑(Fentanyl transdermal patch)配合短效型口服嗎啡來進行止痛,但效果始終不理想。每次腸子絞痛起來,非得回急診打嗎啡止痛針不可。後來我們終於拿出最後武器-病人自控式嗎啡注射器(PCA)。這是一種持續注射嗎啡的機器,由藥師幫病人泡好嗎啡藥包,由機器設定持續注射的速率,如果注射過程中病人出現突發性的疼痛(Breakthrough pain),就由病人自己按壓加強的劑量,來達到更好的疼痛控制。如此總算讓山大王舒服了一些,他還一直說早知道這機器這麼厲害,怎麼不早點讓他用。

雖然我一直不忍直接和山大王說明病情不樂觀的狀況,顯然他已經知道自己的時間有限。他說住院對他來說壓力太大,讓他吃不下睡不好,他想回到家中熟悉的環境,在那裏他才能真正的放鬆。他也說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因此願意簽下「不施行心肺復甦術意願書」(DNR),不想在臨終前受太多不必要的折磨。我們也完全尊重他的心願,幫他安排了安寧居家的服務,並約好要到他的「山大王工作室」探望他。

四月中的某個週二上午,那是個陰天,天氣不冷不熱。我們一行六個人,包括我,和信專員佩玲,院牧凱玲牧師,居家護理師筑萱,志工慶宏哥和淑苓姊分乘兩輛車來到龍過脈。他的山大王工作室旁邊是一片他自己開闢出來的田野,田野邊有滿樹白色的桐花和相思樹的黃花。屋旁有個小廣場,原本堆滿木頭的地方正逐漸被清空。山大王半躺在借來的電動床上,雖然已經口齒不清,但依然用他最後的精神體力,一邊比手劃腳,一邊歡迎我們的光臨。有時他覺得表達不清楚時,就由山夫人來代為傳達。他說我們的拜訪,讓他覺得此生無憾。他一生的最愛,就是他的原住民傳統文化和他的木工專業。特別是他的木工作品,深得多人讚賞,讓他支撐了一個家庭,養大了三個小孩。他唯一覺得放心不下的,是七十多歲的媽媽,他擔心她無法承受喪子之痛。我們一同吟唱詩歌,並由院牧帶領下一同禱告。突然間他想起了什麼,趕快叫山夫人從房間拿出好幾樣木工作品,有聚寶盆,木頭筆,木頭刀鞘的番刀等。原來他知道我們當天會來,為了表示他的由衷感謝,把他好幾件貴重的作品整理好要送給我們。他送我兩個超大的聚寶盆,是高貴的木材做成,外表磨得光滑圓潤,打開上面的蓋子,就會聞到強烈的木料香氣。當下我們都感動不已,覺得實在不配接受這麼貴重的禮品,但我們心中也很清楚,這是山大王最後的遺願,他希望當我們看到他的禮物時,會記得他和他精采的一生。我們離去時,還相約下次要來聽山大王和山夫人的愛情故事,聽說超級好笑,請他一定要保重,等到下次我們再來的時候。

很可惜上帝沒有讓我們如願,幾天後佩玲告訴我山大王在某天凌晨,安詳地在家中被主接回天家了。我們當天上午再去拜訪了一次山大王工作室,安慰他的老母親和山夫人。他的許多親朋好友也紛紛前來工作室向他致意。望著他位在田野裏的工作室,我感受到山大王送給我的禮物,不只那兩個超大的聚寶盆。他對生命的熱情,對朋友的直率,對家人的關心,對弱勢的關懷,對傳統文化的重視,對不公義事物的嫉惡如仇等等,影響了我,也影響了他周遭的人,這些才是更寶貴的禮物。我感謝上帝,有多位熱心的同工協助我來完成山大王的照顧工作,讓他一生中最後的路程,依舊是那麼灑脫。我也確信有一天我和山大王會在天上相遇,但願那時我能夠坦然面對他,並告訴他,我有好好珍惜你的禮物,並讓它們的馨香之氣永久流傳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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