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往事/張秉仁口述、林明園整理

台灣在日本人統治下長期過殖民地人民的生活,日本憲兵嚴管台灣人的言論及行動,讀大學選系也受限制,人民謀生出路不多,對台灣人有差別待遇。日本子女上的小學名曰「小學校」,台灣人子女上的小學是「公學校」後改為「國民學校」是其例之一。

家父對此一向不滿,渴望並期待有「改變」之一天。二次大戰結束那一天(1945年8月15日),家父之友人韓國籍之日本陸軍大尉來訪,告訴家父他由收音機聽到日本已無條件投降的消息。(那時我家還沒有收音機)家父聽此消息十分興奮又歡欣。那晚那一位朋友就在我們家用晚餐,之後家人集在一起,彈風琴,齊唱聖詩,大大慶祝自由與和平之來臨!歡天喜地的吵聲,使小阿嬤從房間出來問:「戰事完了嗎?和平了?」不必再逃空襲躲防空洞內一事,使老人家滿臉心安的表情,家人之心充滿喜悅與感謝。


日本政府與日本人民開始撤退歸回日本。家父就召集鎮民於公會堂(也是電影院),對大家說:「戰爭結束了!從此我們自由也安全,依雅爾達條約,中國政府不久會來接管,我們應該歡迎並厚待這些人,軍民同心協力為我們的地區努力求進步謀福利,在自由中我們也應該遵守社會之規律及道德以保持秩序。」從此家父以身作則,開始準備軍民聯歡會並設立牌樓,表示民眾誠心歡迎之情意。


記得我還是孩童時,哥哥姐姐在外市(花蓮市、淡水、東京)就學,暑假回家與家人團聚,假期完就準備回校,出發當天清早起床趕五點鐘之火車,行前父母親領全家一起禱告,求上帝保佑兒女平安,並感謝暑假間之快樂日子,之後才送他們出門。

母親有一些家規要大家遵守:飯前一定要洗手,不洗澡就不准吃晚飯,學校功課做完才睡覺,東西要保持乾淨。凡事要盡力去做要勤、要儉、不奢侈,小輩要服從長輩,不能反嘴,不聽話就受罰等。稍長大後母親常對我說:「自己能做的事,要自己做,不依賴別人;是為是,不是為不是,不可混淆。」


一般家庭之父母是嚴父慈母,而我們是慈父嚴母,父親不打兒女總是耐心的教導。我在國小時常與父親出去散步,他邊走邊指店名掛牌或廣告牌而問我:「那些字你認得嗎?」我認得出他就讚賞我,我念不出他就教我,如此我受了啟發對學字就更有興趣了。


父親對於農耕作很有興趣也關心,他計畫並執行開墾在鳳林山下之「太古巢」,種果樹、花、草、竹林等,有時夜晚自己帶狗上山巡視,怕山豬踏農作物(蕃薯、花生、稻米)等。也常去別人農場參觀學習養牛之法-如何對待牛、愛惜牛;談論研究如何採取較好的農作法,農民經濟狀況等,互相交換意見及提議。


有一次在初春之一個黃昏,父親從鳳林回到山下「太古巢」拿著鋤頭鋤屋邊之草,我在旁邊看,有位鄰居婦人路過看他鋤草很快又很有效率就問:「七郎先生你鋤草鋤的那麼整齊又那麼快,是你的手厲害還是鋤頭鋒利?」我們三個都笑!


我在台東中學二年級時住在學生宿舍,父親來看我,他看到我的一堆髒衣服浸泡在肥皂水中多時已發臭味了,他說:「這樣不行」,就幫我洗衣,隨後去台東市郊外小村名「初鹿」租一間小房屋,讓當時在台東女學校就讀的玉蟬姐同住,並請一位女佣人做燒飯、洗衣、燙衣、打掃等事,「阿金姐」對我們很好。當時的我不用功讀書,成績不甚佳,雖然如此父親還是那麼疼愛我,在此租屋住到美國轟炸機來襲次數漸增已不能安心上學時,父親才令我們二個人休學回鳳林家。


父親行醫期間一向厚待原住民,他了解他們的經濟狀況遠不比在平地發展之台灣人之收入多,對於來求診之原住民病患,免費診查,藥物半價或更低,也可以物品代替現金,他們也明白父親對他們之友愛與同情,很尊敬愛慕而稱呼他「七郎先生」(以日文發音稱Shichiro Sensei)。有些原住民來自近郊,有些步行,有些自遠處搭火車而來鳳林,通常星期天上午來看病,父親不能去教會做早拜時,就改在晚上做禮拜。


記得有一年豐收,原住民舉行盛大的賞月祭典叫做「月見祭」(不是中秋節,而是一種感恩式)。父親被邀也帶我去參加,豐盛的山珍海味,簡單有力的武士歌與戰士舞,女人也引吭高歌,全身正裝跳傳統舞,大家作樂並感謝神之祝福與庇佑,後來男女老幼做大圈舞時,父親也加入圈內與他們共舞,那是我難忘的快樂的一夜。


對地方之福利,父親一向很熱心,築橋、修路他都願意捐款贊助,對教會之奉事也很熱心,奉獻金錢和力量,對親戚中之青少年也慷慨出資補助部份教育、生活費用,他對金錢和物質看的很淡,有時母親提醒他說:「家裡的現金已見底了!」他會答說:「不要擔心!明天一開門,患者來了,就有收入了。」


父親常被叫去往診(到病患家去看病),風雨無阻,跳上腳踏車衝著去。有時延到晚上才回家,再晚他也回到家才吃飯,不會在外面「食堂」(餐館)用餐,現在回想他真是個儉省自己寬待別人的好人。


我聽過父親多次演講中之二次。一次是在教會,主旨是:「為什麼我相信聖經上所寫的記事,因為舊約聖經與新約聖經的記錄時點雖有一千多年之差,可是都一貫地指向耶穌的出生與贖罪。」至今我還印象很深。另一次,我在前已提過:他在公會堂對鎮民解釋,台灣依雅爾達條約將會由中華民國來接管,鼓勵人民與中國軍警合作,同心協力爲我們的鄉土之進步與福利而努力,父親熱愛祖國,可是後果呢?就如有人說過──他愛祖國,祖國不愛他......。父親不幸以二個兒子為伴侶無辜亡於祖國軍政之手中。


大哥宗仁與我年齡差十四歲,我懂事時他已經離家赴日深造,接觸得少,印象不深,往事的記憶也不多,二次大戰後,他帶我大嫂及二個兒子文滿、安滿從滿洲回鳳林,有一次他來淡水中學看我,並與駱先春牧師談及淡水中學之現狀及將來如何增進學生之學力、提高水準等事。


大學時代之大哥喜歡拉提琴,我記得他拉過貝多芬之浪漫曲(Romance),Dvorak(德伏乍克)之諧謔曲(Humoresque),還有我最喜歡聽的"The Merry Widow"中之華爾滋(Waltz),每當我聽到這一支圓舞曲,我會想到大哥。


三哥果仁是個開朗的人。我在小學時,他有一天心血來潮,將我放在驢背上,他牽著韁繩走,走了約兩公哩,不知為何韁繩由他手中溜下,驢子趁機回頭往驢寮急馳,三哥拔腿拼命追。事後兩個人大笑,那一次是驚險又可笑的經驗。


我在中學時,暑假回鳳林,三哥教我數學是關於除法中循環小數的問題,我不太懂,他一再說明,我也沒聽進去,他就生氣罵我笨,我說他不會教,二人就大聲吵架,母親跑來「做公親」但是誰也不讓誰,我們都是固執的孩兒。三哥的脾氣雖然燥,可是很疼我,他教過我唱歌,那是日本喜劇男明星Enoken在電影中之一幕唱的,走累的他,腳軟了,走不動了,但還需繼續走。就唱:「走吧!走吧!向東走,向西走!繼續走啊!繼續走!」三哥就邊唱邊學Enoken搖來搖去走不穩的樣子,使我大笑。


三哥很好學,戰後他剛從滿州回來,正逢日本人返回本國之期,許多人擺攤賣東西,三哥帶我去花蓮市,買了許多日書,如百科全書,一套醫學參考書,還有其他許多書。他告訴我他正在精讀「菜根譚」吩咐我將來有時間也要讀。又有一次,我學了大約五十多個英文字,以為自己很不錯,就問三哥:「你英文單字學多少字?」他答說:「大概有三萬字吧!」我聽了深覺「望塵莫及」之感,心想我不再加倍努力就趕不上他呀!


戰後我本來應該返校繼續讀書,但是不知為什麼,我不想上進,三哥就諄諄教誨並為我安排去他母校淡水中學就讀,我受他鼓勵後就去。由父親親自帶我去入學,那天晚上父子二人同睡一間,第二天他回鳳林去了,那次就是我們父子在一起的最後一次。

關於三哥果仁,還有一個難忘的事。1947年二月底發生二二八事件,淡水中學關門,我去堂兄張五郎處(台北市)暫住,有一天在窗邊站著望外,我看到二輛大卡車滿裝著屍體駛過去,同一天一群軍兵來搜查堂兄之家,我也在場,其中一個軍人以他之槍桿柄尾打昏我,五郎嫂在旁哭泣.....。堂兄通知鳳林家人,同時請他三位外省朋友護送我回淡水在依仁二哥岳母家避險。約十天後我接到三哥果仁之信及一些零用錢。信中有一句話我永不會忘,他說:「聽說你被阿兵哥毆昏了,我有斷腸之感.......」這是他給我的最後一封信,不久,他與父親及大哥也被慘殺了!


母親是位嚴肅不苟言笑的人,做事有原則,明辨是非。對子女期待及要求都高,她勤儉樸素,指揮全家之事務。因為她以身作則,親戚朋友與家屬都對她心服。


本來母親期待著三個兒子宗仁、依仁、果仁回家來後,將家業交給兒子媳婦,就可以退休,過含飴弄孫之日子,享受天倫之樂。但是事不如意,接著來臨的是三十五年之苦難日,率領著我二位嫂嫂在鳳林太古巢埋頭苦幹,為了生活,為了兒子、孫子之將來而奮鬥!為了保護弟弟存仁與我,她不期望我們學成後回台盡孝,寧願自己受苦也不願二個兒子再遭殃。對母親這種默默無言的深愛與犧牲,我由衷的感謝與敬佩。


從母親一生中之有形無形的影響與教訓,我學到:

一、堅固的信仰──耶穌替我們贖罪帶給我們拯救及希望以外,還在艱難來臨時,給我們力量,深信神的存在,依靠祂養成堅強的精神力。


二、上帝的祝福包括道德觀念之實現,對人類社會有所貢獻即奉仕,才是我們的福氣。


三、自立更生──靠自己的努力,不依賴別人,不成為社會之負擔,盡全力而為之。

 不過,過去幾十年間親戚朋友給了我們家許許多多有形無形的援助與支持,我知道有更多的人關心我們張家,給我們精神上的鼓勵與安慰,在此表示我衷心的感謝。


最後,對我二位嫂嫂葉蘊玉及張玉蟬代我長年心甘情願地照顧年老的母親(那應該是我的責任)對她們從無怨言的親情與犧牲,表示我最高的敬意與謝意。


願上帝賜她們健康、平安與快樂!!


2010年5月17日脫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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