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的珍珠/曾美秀(車城教會姊妹)

仇恨落在心裡,不用酸澀的淚水灌溉也會像種子抽芽。ㄧ粒沙掉入蚌殼,隨著時間和痛苦的琢磨,也漸漸磨成了一顆珍珠。我們關在黑屋裡的人,恨的種子發芽了且開花結果。對於信仰堅貞的人啊!上帝將我琢成ㄧ顆珍珠了。在風雨的夜裡也一樣光芒閃炫。


夜深輾轉反側,彷彿回到童年。那時奶奶還健在,一大家子的人住在一起的光景;叔伯嬸娘、堂兄弟姊妹、全住在這三合院裡。人多嘴雜、是非不斷。母親一天忙到晚,鮮少見她停下來喘一口氣。常在寒冷睡夢中被她洗衣服的聲音吵醒。她的雙手總是因浸在冷颼颼的水裡,蒼白地皺成一團。母親是沉默寡言的女人,總是靜靜的埋頭苦幹、不工心計、嘴又不甜,也難討奶奶的歡心。生了一大堆小孩,不懂得教育。放任著我們〝自生自滅〞。


自己因小兒麻痺,總是匍匐而行。在家族中能感受到,真正疼惜我的只有奶奶和爸爸。母親總以為我是她的恥辱,見不得人。常告誡我︰「要自愛、要認份。」不要成為別人的負擔。不管我怎麼努力、討她歡心,總是難以得到她的肯定。母親從不帶我出門、或在親朋好友面前介紹我是她的女兒。我是隱形人。只要有體面的 客人來訪,叔叔們總是斥喝我進屋。好幾次因來不及躲避而蜷縮在桌子下,直到客人走了才得以 解脫。小小心靈的我總是不解的向著冥冥中的主宰問"為什麼?我做錯了什麼? "

小學時,兄姊們為了推諉誰載我去學校而互相爭吵,及至無法推諉時才心不甘情不願背我上學,而我的大腿常是〝烏青〞一片。我一點也不敢叫出聲。沒有人可以為我主持公道、聽我內在的委屈。我時時刻刻活在被威脅的恐懼中。只要稍事不順從哥姊、或發生爭吵,就會聽到"明天不帶你去學校了"。 這是我最怕、也是最恨的一件事。小小心靈的我,認為上學是我唯一可以脫離苦難的一條路。不能上學、等於斷了唯一的出路。我時時擔心、害怕著。


在學校,我是優秀的、被尊崇、被肯定的。師長鼓勵我,同學欽佩、幫助我。當我拿到第一張獎狀時, 內心的興奮無可比擬,只想快快拿到母親面前告訴她︰「我不再是妳恥辱,我是會出頭的、會有用的。」 當我滿懷興奮,把獎狀攤在母親面前並告訴她我得了第一名時,母親竟一臉鄙夷,用表情說著︰「那又有什麼用?那又不能改變妳殘疾的事實。」至此,母親第二次判了我死刑。之後,不管我做什麼事,有何榮辱得失,我很清楚的告訴自己:「得自己承擔一切,妳是沒有任何 支援後盾的。」

我母親不愛我嗎? 我不認為。但在傳統的價值觀念下,我成了被傷害、被踐踏、人格被分裂的人。 她的愚蠢和迂腐把我推向了萬丈深淵。 我常想,為什麼記憶中,母親從沒一次為我的殘疾盡過一次搶救或憐惜? 記得有一次,我發燒了三天〈三哥在一旁調皮的唱起死人調〉,一直等到爸爸從屏東出差回來, 才抱我去看醫生。母親的靦腆和內縮差點要了我的命,而她卻渾然不知。


來自於家人與親友的漠視和嘲笑,使得我非常在乎別人的一言一行。深怕一個不對即招來眾矢之的。所以從小我就律己、慎行,不敢輕易犯錯。有些人欺善怕惡,對於弱者沒有同情心。有一次,記得堂弟在院子脫光屁股大便,在等待擦屁股的同時便調皮的挖了〝糞便〞往我 的臉上塗抹,並跑給我追,天知道我怎麼追? 這時他的爸爸〈我的叔叔〉在一旁拍手叫好。我不知道為什麼?第二天,同樣的事情如法炮製。我很氣憤、很委屈的投訴奶奶。沒想到我的叔叔就大聲的斥責我說:「那是昨天的事了,你還說什麼說? 」我的心靈受傷一直持續到成年,在心靈的某一深處,時時隱痛著。


小時候,爸爸有一輛二手的老摩托車,常常發不動。記憶中,常在清晨的睡夢中聽到二哥試圖發動它,準備送我上學。我也在心底默默的祈禱車子快點有反應,在一陣隆隆聲響起又停歇的當兒,我的睡意全消。二哥是唯一沒給我臉色看的人。我沒遇到過好心、善良的人嗎?在親人對我的冷漠、撇棄的同時總是適時的出現一些好心人,他們也許忘了他們的舉手之勞。但在我的內心深處總常遙寄一份祝福給他們。


小學時的一位住在學校的外省老校工,記得那時的下課鐘都是他拿著一個搖鈴,鈴......鈴........鈴.........的喊下課。 某年夏季的午後,學校三、四點放學。我依例的得在教室裡,安靜地等待家人來接,一個小時過去了.......兩個小時過去了,天色逐漸暗了下來再一個小時過去了,天色完全暗了下來。此時,我的內心不是害怕,而是擔心家裡究竟發生什麼事?為什麼沒人來接我? 於是我放聲大哭。不知道哭了多久,才把遠在距離教室有一 大段距離的校工爺爺引來,他抱我起身坐在他的腳踏車後座,送我回家。


我看到媽媽斜躺在床邊假寐,我輕聲問她︰「為何沒人去接我?」她抬了一下眼皮說︰「忘記了!」 那時,我真的哭不出來。只記得我一手把正在旋轉的電風扇〈很重的那種舊式大同電風扇〉一把抓起來重重摔在地上。之後的年日,我心靈一直不斷的哭泣,為什麼妳忘記我?吃飯的時候難道沒有發現少了一個人嗎?這個疑問終於在一次的事件中讓我徹底的冰冷,心死了。


一個下雨的午後,照例我又拿出書本坐在座位上等待家人來接,這一次,好快!我看到媽媽遠遠走來,背我回家。我好興奮!走啊走!躺在媽媽背上的我.....突然聽到媽媽自語的說︰「 要是給人看到真見笑死了。」於是,她加快腳步的跑回家。我不明白?有誰可以告訴我?一個媽媽背著自己的孩子是一件羞愧,見不得人的事〈縱使她的孩子是 一個殘障兒〉。我沒做錯任何事?沒犯任何罪?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我只是一個九歲小孩。


母親的否定態度,相對地影響其他弟兄姊妹。在外,一旦有事,也別指望得到應有的幫助和相挺。還一味的否認妳,深怕和妳沾上邊。小學一年級時,有一次內急不知如何?只好告訴老師,老師問:「妳有哥哥姊姊在學校嗎?」姊姊在學校就讀高年級,於是老師指派同學告訴姊姊帶我如廁。遠遠的,我望見姊姊在教室前面跟同學玩跳繩,卻不理睬。跟著同學回來的是跟姊姊同年級的一個堂姑姑「阿紅」,她飛快的背我去草叢中如廁,而我親姊姊卻視而不見也不理我。至此這份〝恩情〞一直深植我內心。也相當的感慨。在人生的際遇中,扶妳一把、渡妳過河的,未必是你最親愛的人,也有可能是傷你最深的人。


小時候的種種遭遇。總是在內心深處產生一種質疑?是嗎?真是命中注定嗎?命中注定我的殘疾、遭受家人無情的對待、親友無理的嘲笑和心靈無由的傷害嗎?是祖先做事的報應嗎?是我上輩子的〝因〞所種的〝果〞嗎? 就在我尋找人生的答案,試圖探索未知時,過了一段晦黯、叛逆的時期。母親總以為我在胡鬧,所以 最常採取的一個方式就是:叫大家都別理我。冷漠比無情更絕。沒受過教育的母親不知道她正在教她的孩子用一種最無情的方式對待自己的手足。就在在一種渾噩、無解當中,我不斷追尋人生的答案原來上帝不是高高在上,也在人間。我像一個飢渴許久渴望大量喝水的旅人,日夜研讀聖經,想找出我人生的諸多疑惑。在約翰福音九章1-3節:『耶穌過去的時候,看見一個人生來是瞎眼的。門徒問耶穌說:拉比,這人生來是瞎眼的,是誰犯了罪?是這人呢?是他父母呢?耶穌回答說:『也不是這人犯了罪,也不是他父母犯了罪,是要在他身上顯出神的作為來。』

原來人們看為卑賤的我,可以顯出神的榮耀和作為,這是多麼的震撼和另類,這是我在別的宗教和書籍找不到的答案。神大大地替我出了一口氣,我心中懸宕多年的石頭也終於落下。多年委屈,終等到正義。原來,神要我活出不一樣的人生來見證人類的無知與殘忍。我在母腹中祂已揀選了我。這是多大的福分。這是我認識上帝的第一步,之後,慈愛的天父從沒離棄我,在我人生的每一個晦黯、難堪時期。祂總陪我渡過、適時的引導、給我勇氣、加給我力量。祂更是位恩典的神,知道我的個性倔強,不願求人,看人臉色過日子。便藉著種種的磨難讓我獨立。而今,看過去的種種,我更加確定上帝才是我一生的依靠。


如今,我已成年,從事的是教育工作這當中,我深深的體會到:在給的當下同時也在接受別人的祝福。例如:在小朋友的身上除了感受到他們的可塑性外,也在教導他們『愛』的能力,通常他們回饋我的是一個更大能量的愛。這當中,我看到我的人生是完整的、美麗的、也是動人的。現在,我更愛我的家人,也能體會到當時他們心靈的殘缺和能力的不足,我學會用另一種方式看待:現在我是有能力的人,有能力的人必須擔代比我不足的人。我向上帝獻上全然的感謝,因祂讓我經歷這段豐盛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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