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真相?

歷史從來都不是客觀的,要從成文歷史中找客觀的真相無異緣木求魚,即使經過比對,也很難確定真相是甚麼。苦苦追求真相,未免太過天真。

最近有機會受邀觀賞李崗監製,許明淳執導拍攝的紀錄影片《阿罩霧風雲II:落子》,除了深受監製人和導演的用心感動之外,也更堅信絕大多數歷史其實是過往發生之事件的一種解釋,主觀成分終究難免。


對某些政治權勢集團來說,歷史的解釋權是重要的,因為這關涉到這個集團統治權力的正當性。不久前發生在台灣由教育部主導的中學課程綱要微調的黑箱作業事件,真正的重點在於歷史的解釋權,和事情的真相或者是非對錯只有淺薄與脆弱的關係。從所要微調的課程均與歷史認知及思想教育有關,便知其關鍵重點所在。即使官方口口聲聲辯稱只是「微調」,而且還特別強調所牽涉的只是回復事實,和史觀問題無涉,但所微調的部分居然會引起軒然大波,可知這一定不只是微調而已。

德文有兩個字用來指述「歷史」,一個是Historie,另一個是Geschichte。前者勉強可譯為「歷史記事」,係指事件發生的客觀單純記錄,如人、時、地及最基本的事件內容之資料 (不含深入探討事件發生之原因及意義);後者乃「解釋的歷史」,指的是一般所了解的歷史,意思是從特定立場或觀點出發,且對原因及意義加以解釋、探討而寫成的歷史,這一特定的立場或觀點是無法避免的。

許多人認為歷史是客觀事實的記錄,卻忽略了寫歷史的人是有特定立場且持特定觀點的,不管他的立場是官方的、民眾的、或甚至是所謂客觀、公正的。舉例來說,在中國,從官方角度寫的歷史稱為「正史」,但對同一事件也可以有從人民之角度寫成的歷史,這些成文的歷史著作被稱為「野史」。許多人認為正史是客觀的,有價值的,而野史則多半是主觀的,較多偏見或扭曲,所以僅具參考價值或毫無價值。實際上,官方歷史充斥歌功頌德之言詞,而一般關於政權的野史則多批判與譴責。同一件事有可能因此見到兩種不同甚至互相矛盾的記錄和解釋,究竟哪個記錄和解釋較具正確性也很難斷定。之所以有這樣的情形,是因為裡面存在著述者的立場、觀點,和價值判斷的差別問題。


《阿罩霧風雲》上、下兩集是以霧峰林獻堂家族為背景製作的紀錄影片。嚴格地說,這部影片不能算是紀錄片,因為所有出現在影片中的人物都是現在的演員,而不是林氏家族過去留下來的影像紀錄。監製人李崗明說這是一部「戲劇重現紀錄片」(drama documentary),導演許明淳也認為這是「一部立體的台灣史參考書」。此外,導演在影片中明顯盡其所能地減少演員表演的部分,常常運用靜止畫面加以旁白的呈現,用意大概也是在表達其不詮釋或低詮釋的客觀性。


影片內容從這個早期的福建漳州移民家族在台灣落腳,歷經不同時代的急遽變遷、困難與挑戰一直到發跡,逐漸成為台灣數一數二極有勢力的家族,到最後又漸漸沒落的過程,向觀眾做一個簡要而有秩序的描述。導演在影片中盡可能忠實、詳盡地呈現林家起起落落的原始面貌,到最後則集中在林氏家族近代一個重要核心人物林獻堂身上。一方面描述了這個家族的起落和衍變,另一方面卻也帶出了台灣這個國家將近一、兩百年來在政治、社會、和歷史上的變化,特別是與中國那交纏不清的糾葛,可以說這也是一部有關台灣近代歷史的濃縮影片。


林獻堂家族移民落腳在台灣的發展從其祖太林石開始,到獻堂本人時已經是第六代。為了生存,移民家族總是辛苦的;在種種不利的條件下,移民家族必須具有過人的意志力和決心,才能生存下來並拓展空間,有時也非那麼順利。


林氏家族一直到了第四代林奠國和林定邦時,才在各種因緣際會下於台灣嶄露頭角,成為一方土豪。到了林奠國的兒子第五代林文欽中了舉人,也生下林獻堂,林定邦的兒子之一林文察有機會和大清帝國攀上關係,頂著私刑殺人罪名而帶罪投效官方,替清國清除與太平天國略有關係從福建來台侵犯基隆的小刀會之勢力;之後又受命遠赴中國參與追剿太平天國的戰爭並屢建奇功而被賜封為台灣總兵成為清國的官員之一。此後,他在某次剿洪的戰役中喪生,其子第六代林朝棟隨後又成為官方編制外的武裝部隊領袖,協助清國巡撫劉銘傳治台,維護島內安全。

朝棟的兒子第七代林祖密則在台灣割讓給日本初期和堂叔林獻堂遷回中國居住另謀發展事業,後來並曾參加國民黨的軍隊,和蔣介石同時被孫文任命為陸軍少將,擔任過閩南軍司令,卻遭到陳炯明排擠。再歷經過一段時代的變換與人事傾軋後斷然棄軍從商,最後則於1925年因故被北方直系軍閥孫傳芳的手下刺殺身亡。

1940年國民黨將其事蹟宣付黨史,永誌紀念。祖密的兒子林正亨則於中日戰爭期間,對國民黨政府在滇緬戰爭中將他遺棄在戰場上而深感失望,轉而投身共產黨,最後因此遭到國民黨槍決處死。林祖密的女兒林雙盼在戰爭中成為流亡學生,接觸了共產思想並嚮往之而成為黨員,一生為共產黨效力。家族命運發展可稱多樣。

另一方面,1894年中日甲午戰爭爆發,清國戰敗而於1895年和日本簽訂馬關條約,將台灣永久割讓給日本。第六代林獻堂時年14歲,受命擔起族長重任,帶領家族40餘人遷回中國。直到19歲,日本治台一段期間後又返台接掌家族事業,而成為日治時期的台灣日本人,幫助家族度過近代台灣史中最劇烈變化的一段時代。

回台後的林獻堂承續了移民家族的傳統,力求在風浪中站穩,為家族謀求生存空間。因其家業龐大,深具社會影響力,日治時期受邀參與台灣政治活動,力主較具溫和色彩的議會路線,期望達成台灣自治的最終目的。然而,他本人在這段期間曾經被總督府所利用的日本浪人喚作「清國奴」,而在推動台灣議會自治運動中讓總督府視為製造麻煩、搗亂的「異議份子」。二次世界大戰後日本殖民政府退出台灣,轉手由國民黨治台,林獻堂被國民黨政府看作「漢奸」,日本「走狗」。很久之後,才在各種因素的影響下被重新定位,尊為「台灣議會之父」,也被國民黨政府表揚為「愛國份子」。然而,在經歷了228事件的慘痛教訓後選擇離開台灣,寄居在他長期對抗的日本,終其一生不回原生地霧峰老家,且在友人一次訪談中說出深藏內心許久的心聲:「台灣者,危邦、亂邦也!豈可入乎、居乎?非僅危、亂而已,並且毫無法律觀念,...」1956年9月8日林獻堂病逝於日本九我山寓所,後來骨灰歸葬霧峰林氏墓園。


看過了林氏家族的歷史,心靈不免沉重,深感這個家族的命運坎坷,在時代大環境的劇變中無奈地面對、經歷並克服各種挑戰與困難,有起有落,最後卻仍無法確定是幸或不幸。林氏家族的經歷多少也真實地反映了台灣人的悲劇歷史:沒有權力自己定位,只能像棋盤上可利用又可隨時丟棄的卒子,任由玩家的方便而受宰制,因此依序聽命於大清帝國、日本殖民政府,和中華民國,並且受盡種種歧視對待,至今似仍無法脫身。

就林氏個人來說,別人強加在他身上又相互矛盾的稱呼中,到底他是什麼,可能他自己也弄不清楚!然而,他的真正身分─「在地台灣人」─只有他自己的內心知道,也才能夠決定。遺憾的是,這個身分似乎長期被壓抑。這不僅是個人的悲哀,也是整個台灣人民的悲哀。呈現在歷史上的荒謬性則是:除了更早的原住民以外,許多屬於移民後代的台灣人,他們曾經當過明鄭遺民、大清帝國百姓、日本帝國皇民、中華民國人民,在這幾個稱呼中,唯有「台灣人」這個核心身分是被抑制、隱而不現的。《阿罩霧風雲》這部有意義的影片給我們的最重要啟發或許正是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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